读《癌病房》,探人类贪婪之源
1980年代初,读俄罗斯良知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著名小说《癌病房》时,书中患胃癌的男主人公、刑满流放人员柯斯托克洛托夫与同病房党员干部病人卢萨诺夫在辩论关于“人类贪婪”与“资产阶级”之间关系的精彩对话给自己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与柯斯托克洛托夫(病房绰号“啃骨者”)经常聊天辩论的同病房及临近病房的病友中,除了那位“深情缅怀比自己父亲更伟大慈祥的领袖斯大林、曾经写信告发自己同事下属和领导多人、为当年(1955年)五一节官方没有举办任何形式纪念斯大林的活动而痛楚万分、深度痛恨托尔斯泰及资产阶级、还为自己没能享受到医疗特权而每天愤愤不平”的淋巴肿瘤患者工业管理局人事处长卢萨诺夫外,还有一位患咽喉癌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哲学讲师(病房绰号“哲学家”)瓦季姆、一位因过度劳累患肺部肿瘤的前“共青团拼命三郎”阿佐夫金及一位经历了集中营苦难煎熬后近乎绝望而极少发声的老知识分子舒卢宾等。
某天,“哲学家”瓦季姆在病房里随意谈起的某军官假公济私贪腐案竟引起了病友们关于“人类贪婪与资产阶级思想关系”的激烈大辩论,笔者照录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版辩论原文如下,以供读者探究分享:
“哲学家”瓦季姆站在病房中间的地方,用比耳语稍大一点的嘶哑声音在讲故事:一个过去的军需官把全套家具、雕像、花瓶和镜子都拖到自己家中,起初所有这些东西是从欧洲运回来的,后来又从旧货店给暴露了出来。结果怎么样呢?他承认了错误,把房子交给了儿童福利机构,组织只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没被判刑。”
“同志们!”卢萨诺夫解释说:“既然他悔过了,认识了,还把房子交给了儿童福利单位,何必对他采取极端措施呢?”
“可笑倒是可笑,”科斯托格洛托夫还是那么慢慢吞吞地说,“不过,请问,这一切您从哲学上如何解释呢?”
“哲学家”摊开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喉咙上:“是资产阶级思想的残余。”
“为什么偏偏是资产阶级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嘟哝着说。
“哪还能是什么阶级的?”瓦季姆留神起来。今天他恰恰有看书的情绪,但整个病房却偏偏不得安静。
科斯托格洛托夫从倒悬状态中抬起头来,脑袋挨到枕头上,以便使自己能看清瓦季姆以及其他所有的人。“我看这是人类的贪婪,而不是什么资产阶级思想意识。贪婪的人在资产阶级之前早就有了,在资产阶级之后还会有!”
卢萨诺夫尚未躺下。他居高临下地教训科斯托格洛托夫:“这类情况,如果好好挖掘一下,总是可以找到资产阶级社会根源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摇了摇头,开始反驳:“什么社会根源不根源,全是胡说八道!”
“怎么是胡说八道?!”卢萨诺夫急忙按住腰部,仿佛那里被扎了一刀。如此放肆无礼的论调即使出自啃骨者之口也使他感到意外。“怎么是胡说八道呢?
瓦季姆困惑不解地扬起了两道黑眉,“这是明摆着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嘟哝着把身体又抬高了些,现在已经是半坐半靠了。“你们的头脑里塞满了这种货色!”
“‘塞满货色’是什么意思?您对自己的话负不负责任?”卢萨诺夫尖声叫道,一下子来劲了。“‘你们’指的是谁?”
瓦季姆挺直了腰板,但书本还那么搁在他腿上,“我们不是机器人。我们并不盲目接受任何信条。”
“你们都包括谁?”科斯托格洛托夫呲牙咧嘴地问,一绺额发耷拉着:“我们!我们这一代!”“你们为什么要接受所谓社会根源这种谬论?要知道,这根本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种族主义。”
“什——么?!”卢萨诺夫几乎是吼叫了起来。“就是那么回事!”科斯托格洛托夫也以吼叫回敬了他。
“大家听听!大家都听听!”卢萨诺夫甚至身子歪了一下,他挥动着两手呼吁全病房的人到这边来。“我要求大家作证!我要求大家作证!这是意识形态方面的破坏活动!!”
这时科斯托格洛托夫霍地把两腿从床上放下来,晃着两只胳膊肘对卢萨诺夫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动作,还用写在围墙上的那种司空见惯的脏话骂了起来:
“……是说给你他妈的听的,而不是意识形态破坏活动!你们他妈的…习惯了这一套:只要谁的意见跟你们不一致,马上就是什么意识形态破坏活动!”
这种强盗式的厚颜无耻、下流动作和谩骂的脏话使卢萨诺夫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和侮辱,他气急败坏,力图把滑下来的眼镜戴好。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则朝着整个病房,甚至朝着走廊吼叫(以致连护士早妞也探头进来看了看):
“你们干吗老是像巫医念咒似地念叨‘社会根源,社会根源’?你们知道20年代人们是怎么说吗?‘把您的手伸出来看看!’你的手为什么那么白嫩和丰润?”
“我做过工,我干过活!”卢萨诺夫声有点嘶力竭地喊道,但他看不清那个侮辱他的人,因为老是不能把眼镜架好。
“这我相信!’科斯托格洛托夫以厌恶的口吻瓮声瓮气地说。“我相信!您在一次星期六义务劳动时甚至还亲自抬过一根木头呢,只是您站在中间罢了!而我可能属于商人的儿子,是第三等级,可是我一辈子都拼命地干活,瞧瞧我手上的老茧!难道我还是资产阶级?难道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是另一种红血球?是另一种白血球?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您的观点不是阶级观点,而是种族观点。您是种族主义者!”
受到侮辱和委屈的卢萨诺夫尖声高叫;感到气愤的瓦季姆也轻声地说着什么,但没有站起来;哲学家带着责备的神态直摇那头发梳得十分精心的大脑袋,可他那微弱的声音谁还能听得见!
不过,这位哲学家紧凑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趁他换气的机会对他嘶哑地说:“您可知道‘世代相传的无产者’这一说法?”
“哪怕他祖宗十代都是无产者,而他本人不干活,也算不上无产者!”科斯托格洛托夫激愤了起来。“他是寄生虫,而不是无产者!他成天战战兢兢,一心想的是特种退休金,我听说过!”看到卢萨诺夫瞠目结舌,他更是步步紧逼他:“您爱的不是祖国,而是退休金!而且希望早日到手,45岁就退休!可我呢,在沃罗汉科城下负过伤,如今除了一双打补丁的靴子什么也没有,但我爱祖国!就说这两个月吧,尽管因病假拿不到一个子儿的工资,可我还是爱我的祖国!”
他挥动着两只长胳膊,几乎碰到卢萨诺夫。他骤然怒不可遏,加人到这场激烈的争论中去,就像从前在监狱里参加那几十次争论一样,此时也还记得当初所听到的话语和论点,也许说话的人已不在世上。怒火中烧之际,他甚至还产生了想像中的情景移位,把这间塞满了床铺和病人的窄小而又窒闷的病房当成了牢房,因此他才信口骂娘,还作好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动手打架。
卢萨诺夫感觉到这一点,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时是惹不得的,打个耳刮子也只是一抬手的事儿,因此在他的盛怒和压力之下低头不语。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气得要冒火星。
“可我不需要退休金!”科斯托格洛托夫无所顾忌地喊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并以此为荣!我什么也不追求!我也不想要什么高工资,我蔑视那玩意儿!”
“嘘!嘘!”瓦季姆在制止他,“社会主义规定了工资有差别的制度。”
“去你们的什么工资差别!”科斯托格洛托夫狂怒起来。“难道在通向共产主义的过程中,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特权就应该越来越扩大?这就是说,为了使人人平等而首先应当不平等?这是辩证法,是吗?”
他大喊大叫,但叫嚷引起了他胃部的疼痛,于是就只能抑制住了自己的声音。
<注> 原文引用结束。
资产阶级,作为一个由不确定人员所构成、职业分布十分广泛、有别于世袭封建主或农奴主的有产者社会阶层通用名称,在马克思列宁主义问世之后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演化成了一个“富含丑陋性、罪恶性且成员固定”的贬义身份标识,在许多原教旨马列主义环境中,资产阶级甚至还被定性为罪不可赦的“社会公敌”、“阶级敌人”和能够容纳装载人世间一切腐朽、没落、贪婪、自私、虚伪、荒淫、残忍、残酷、邪恶及罪恶的超级大箩筐,成了与无产阶级阶层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再后来,连文学艺术、人道主义及科学技术等领域也都出现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鲜明区分。
在集中营服刑七年后转为永久流放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实为作者索尔仁尼琴的原型)对当时苏维埃政权“任意且大规模玷污丑化资产阶级这一社会阶层”的丑陋行为当然不能容忍,自然就会在暂时的雨过天晴环境下借一切机会对其嗤之以鼻并施严厉批驳。作者还在小说中塑造了三位真正的资产阶级——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长期深受政治歧视与权力压制但依然极富仁爱仁慈之心、极富医德医术、经常抗拒政治权力的肿瘤科女专家——柳德米娜·阿法纳西耶夫娜·东左娃教授及仰慕她的女医生和女护士,借以寄托自己内心的真正向往。